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刺云 02

陆府书房内,青州愁眉苦脸地瘫在桌上,绸云观主人云游去了,请符之事非同小可,若能化去鬼母子的怨气,又何须符咒镇压。想观里那几个徒弟也没什么能耐。

何解?他拿毛笔蘸水写在桌上。桌上多了一行字,自求多福。

料到是这个答复,他索性将纸笔一推,翘起腿来,“娘亲当真袖手旁观?”

也不知是福至心灵,还是怎的,道袍内层竟夹了一卷空白的黄色符纸,虽未用朱砂写上咒术,但多少有些效力。符纸加他的血,死马当活马医吧。

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,青州一抬头不要紧,被吓了一跳。

陆今朝扒着门框嘿嘿笑,“道长我们出去玩吧。”

“你大难临头,还一门心思出去玩。”

今朝比划着,“沈娘娘节,好多好吃的好玩的。”

青州对着空气叹了口气,被今朝强拉着出了陆府。

过了半晌,桌上浮现出一个“结”字。

街市上好不热闹,张灯结彩,小女孩被爹爹扛在肩头,手里握着小风车。三两女子结伴同游,见青州迎面走来,纷纷用扇子遮了脸。摊子上有卖很小的沈娘娘像、纸鸢,五花八门,还有用模具制出来各种形状的面食,其中有兔子形状的、狐狸形状的。临出门前陆老爷给了他一个刺绣钱袋,让他随意。青州左看看又看看,收获颇丰。

路过一间酒楼,后院的桃树长势旺盛,青州心头一动,才要翻上墙头,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争吵声,其中还夹杂着陆今朝的声音。

循着声音找去,几个看客零散地站在那里,陆今朝伶俜无依地蹲在中间捡起他装零嘴的荷包,干果撒了一地,他仰头瞪着眼前的几个人,面露忿色。

“哟,傻子生气了。”为首的人叫道。

“我不是傻子!我娘说我不是傻子!”陆今朝反驳。

“你娘那是骗你的!你不是傻子怎么连个媳妇都没有!”那人不依不饶。

“你知道媳妇儿是干什么的吗你!”跟班附和道。

二人你一言我一语,堵得今朝哑口无言。

青州扒开人群走过去,不屑道,“我当是什么货色在放屁。”他弯腰帮今朝拾起滚落的莲子,“都脏了,不要了。”

大家见来了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,一时愣住。

今朝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连忙凑过来,理直气壮,“这是我媳妇儿!”

这话掷地有声,路人闻言都驻足张望。

多亏青州戴着面具,方能稳住神色。

大家哄笑,“还说自己不是傻子!哈哈哈哈哈!管男人叫媳妇儿!”

青州摘下面具,扣在今朝脸上。

今朝望着他,眼神里隐藏着一些期盼,甚至祈求,他倏地想起下山前娘亲的嘱托,脸色沉下来,手底捏了个咒术,“满嘴污秽,小心灾祸临头。

他天生长得傲慢阴鸷,又是狐狸所化,多了一份妖媚。板起面孔显得凶煞异常,只是平时嬉皮笑脸不易察觉。

几个人仍旧不知害怕,嘻嘻哈哈地走了。

好好的节庆叫人败了兴致,今朝一回屋便钻到被子里哭喊,“我不是傻子!我不是傻子!”

他从被里露出脑袋,泪珠悬在眼眶,死活不肯掉下来。这副模样着实可笑,青州无可奈何,又怕他吵到别人,连忙把门关上,喝道,“你别哭了!我有好东西给你!”

打开口袋,源源不绝把买回来的小玩意拿出来。

今朝连看不看,继续叫嚷。

青州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面做的小狐狸,“都给你了!”

今朝把头露出来,把东西拿进被里,继续嚷。

青州咬咬牙,把狐狸面具拿出来,摊开手,“真没了!”

今朝从被子里钻出来,“你说!我不是傻子!”

青州梗住,“你说什么是什么。”

今朝不高兴,继续在床上打滚。

青州烦得慌,“别哭了!今晚给你睡大床。”

今朝抬头看他,抱着枕头嘿嘿笑。

“我看你才不傻,存心要气人的。”青州转身出去。

“你去哪?不准告诉我娘。”

“大床睡得我腰痛,要出去透透气,你先睡吧。”他将房门掩上。

夜深了,雾色正浓。大床睡得腰痛并不全是借口,他琢磨着这几天可以睡在树上。暮天席地,清风为伴,星月同榻,再来上一坛好酒,比陪那傻子睡觉不知好了几万倍。府内大多入睡,灯早就熄了。青州轻手轻脚跃上房檐,径直去了在街市路过的酒楼。

后院摆了一排酒缸,桃树枝被风吹得微微晃动,他拔出短剑刷刷两下砍下几根较为粗壮的树枝,桃花落了一地。这声音极轻,惊扰不了别人。青州正欲离开,后背汗毛直立。

一只恶犬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望着他。可怕,太可怕了,比见鬼还可怕。

几乎是一种本能行为,青州揽着树枝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院墙,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。刺云山上没有狗,因为狐狸怕狗。那狗见他如同鬼魅飘远,狂吠不止。楼上有人被惊醒,辱骂声劈头盖脸砸下来。

“真是流年不利,傻子、鬼和狗都齐了。”青州痛心,转身打道回府。

靠近陆府,风声里夹杂着哭声紧贴着青州耳畔刮过,刚才见狗出得那一身冷汗,被这阵邪风迅速吹散了,甚至生出一股寒意。不好,他才离开一会儿,这邪祟就找上来了。

他提气奔向被封的后院,哭声从门内断断续续传来,门上的符纸太过残破以至于效力大减,已经镇不住里面的邪物,青州索性把它揭了下来收入怀中。

进入后院,周遭气温骤降,雾更重了。

井还在。

井底一片漆黑,什么也看不见。

青州打量片刻,在地上找了块石头丢下去,听见落地的声音,井底已经干涸,没有水了。

正当他凝视着井的时候,背后传来湿哒哒的脚步声。

他过于专注,并未察觉腰间的灵引玉佩闪烁着异样的光芒。

待青州回到屋里,寂静无声,陆今朝不是老实睡觉的人。掌心凝起一团萤火,向床上照去,陆今朝缩在小床上,凉得像块石头,怎么叫也叫不醒。

“今朝不是傻子,慎儿,他们说我是傻子,今朝不傻……”今朝梦呓着,声音渐弱。

再探其口鼻,毫无气息。

青州的引梦术学得半桶水,当初嫌太过阴柔,将精力全放在剑术上了。如今别无他法,死马当活马医。结局最惨顶多砸了绸云观的招牌,被娘亲捆回山里禁足几百年。

陆今朝呀陆今朝,你若死了,我替你守十年坟,烧百年香,助你早日转世投胎。

他点燃香烛,将帷帐放下,雪白的狐尾自衣袍中露出,薅下一把置于今朝枕下。

雾气笼罩了整个陆府,更夫敲锣的声音忽远忽近。

“小郎君,让我进去罢。”

莲花形状的白瓷香炉升起袅袅青烟,竟是在富家小姐的闺房里,房里没人,茶水却是刚沏好的,莲子酥、山楂酪、酒渍梅子各精致地摆在一旁的瓷碟中。走到园里,假山林立,小池子里的亭子中央有两人,吟诗作对,相谈甚欢,站在小姐身旁的人不是别人,正是床上昏迷不醒的陆今朝。公子佳人恰似人间绝配,你侬我侬,情意绵绵。

陆今朝在小姐编织的梦境里是个神志清醒的正常人,坐在桌前拿着笔画画,画的正是小姐,“慵鬟高髻绿婆娑,早向兰窗绣碧荷。刺到鸳鸯魂欲断,暗停针线蹙双蛾。”器宇轩昂,作的一手好诗非普通书生能比,富家小姐站着依靠着柱子摸着花枝,面颊绯红。

比起梦外当个傻子,梦里却能当个才子坐享无限温柔乡,换作是谁会愿意醒来呢。那女子虽然貌美,却一身藏不住的阴气。长此以往,是要折损陆今朝的阳寿的。

青州看了一会儿,转而去寻找那口井,就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,小姐抬头阴恻恻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笑了。青州穿过许多屋子。有的屋子里堆满了金银珠宝、锦衣华食,他也并未多做停留。

有一间屋子里挂着无数幅女子画像,全都是那个小姐。想来都是被困在这里而不自知的陆今朝画的。

终于找到那口井,井的周围长满了水莽草,像葛类一样蔓生,花是紫色的,像扁豆。人如误吃了这种毒草,就会立即死去,变成“水莽鬼”。民间传说,这种鬼不能轮回,一定得再有被毒死的代替,才能去投生。青州掐下来一株,仔细端详了一番。

井底开满了鲜花。他袖口带风向井底袭去,鲜花被吹开,底下埋的是一具穿着女人衣服的森森白骨。

“宦儿,我的宦儿。”“唉,你这样哭,难道他就能醒过来吗。”

青州从梦里出来,见陆夫人趴在今朝身上哭哭啼啼,陆老爷唉声叹气。

陆老爷见他坐起来,“哎呀道长,我们还以为你仙去了。”

“我去他梦里看过。梦里他被美貌的女妖缠住了,但是神智如常人,才子佳人,难怪不愿意醒来。”

陆夫人哭道,“那,那我儿岂不是成了活死人。”

陆今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,嘴角还挂着满足的笑容。

“这,这,这妖怪为何非缠着小儿不放啊。梦里小儿虽然神志如同常人,但是依道长所言,却是和那邪祟困在了园子里,直到肉体枯竭。这梦外,就算他痴傻,也能活下去啊。道长可千万要想想办法啊。”陆老爷紧紧握住青州的手。

“佛祖保佑,只要我儿能醒过来,我愿意后半生吃斋念佛,抄写佛经万遍。”陆夫人泪水涟涟,几欲昏厥。所有能求的神,能信的教,她都求了信了。

“陆老爷陆夫人莫急,有我在,定会护令郎周全。”

这话是诳他们的,只有三分把握。

“真是麻烦道长了。对了,今天一早,李户张城都跪在门外求见你,捂着嘴巴连话都说不出来,不知是为何事?”

“哦,不必管他们,因果报应。”

陆老爷不解其意,陆夫人却连声道谢。

 

青州叫出地仙,从袖口中抖出一幅画,徐徐展开,是一幅女子的画像。

“这就是慎儿啊!”地仙惊的脱口而出。

“恐怕这慎儿变成了水鬼,”青州手中拿着一根水莽草,“你看这是什么?”

“这是水莽草呀!”

青州点头,“不错。我曾听我娘说过,水鬼为了投胎,会假扮成茶娘,把水莽草当作茶叶泡在水里给无辜的路人服下。这样无辜的路人就成了替死鬼,继续害别人。”

“那……这慎儿。”

“慎儿恐怕不是投井自尽,而是被人喂食了水莽草。可怜她当时怀有身孕,一尸两命。后来井干涸了,水鬼就再也无法投胎转世。只能借助入人梦境的法子,吸人精气,强行留在世间。不然,只会魂飞魄散。”

“碰到水鬼的人,如知道鬼的姓名,只要求到他生前穿过的裤子,煎水服用,就可以痊愈。可这慎儿,都死了好久了,哪里剩下什么衣物。小仙法力浅薄,剩下的只能靠狐仙大人自己去查了。不过小仙发现这后院的黑气越来越重,这陆家少爷……”

不用地仙说,他也知道。阴盛阳衰,命不久矣。

 

青州转身回屋,从葫芦里倒出一颗金丹,又装回去,又全部倒出来数了数,一共三颗,最后倒出来一颗,交给陆夫人。这金丹珍贵非常,从气味色泽就能看出。本想留给自己增进修为,“我要再次入他梦里唤醒他,只要他醒来就把这金丹喂下去。”

娘只说下山给陆家少爷做护卫,谁知道还要干除魔卫道的苦差事。妖精帮凡人驱鬼,教道士听了岂不气掉胡子。

青州端来一盆水,将一滴血滴入水中,水纹波动。

茶碗中映出青州的眼睛,黑色的瞳仁中闪烁着妖冶的绿光。

梦里小姐不见踪影,园中之景已经枯败,湖面上飘着枯叶,仿佛随时要浮上来一具尸体。水中有桀桀怪笑声,令人毛骨悚然。没想到这里四时变化如此之快。想陆今朝也该呆腻了。

陆今朝找不见慎儿,也看不进去书,他与慎儿朝夕相处已经四余载,慎儿教他好好读书好去京城考取功名,可每当他收拾东西准备出门,慎儿就一病不起,如此反复,不让他离开。今朝看的书多了,就更加想去外面看看。想到自己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,今朝心中烦闷,梦里的屋子比上一次多了许多,仿佛一个迷宫,今朝险些迷失。四处也找不到人,只得向后院走去。

推开后院小门,曲径通幽,雾气徐行,后院尽头竟有一方水池,一个白色人影浸在水里,隔着雾气看不清。

“慎儿,是你吗?”

无人应答。

今朝犹豫着站住,“慎儿,其实这一阵子我一直在想,进京赶考的事,又怕你伤心。若我高中,既能使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,我亦可以大展拳脚不枉此生。”

那人忽然转过来,语气不善,“你怎么才来?”

陆今朝受到惊吓。

那人穿着一件开襟的白色衣裳,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身形。池子里雾气腾腾,那人的一头湿发搭在臂上,胸膛刚过了水就撑着胳膊打量着他,一把把他拉到水中,温热的呼吸直扑他的脸,弄得他面红心跳,今朝才发现他身体裸露之处长满了妖娆的桃花,眼尾也飞满桃红。那人捉着他的手向自己的身上摸去,所到之处桃花开得更加妖冶。

“你我同为男人,怎可以做这种伤风败俗之事。”陆今朝羞愧难当。

“那你还不赶紧醒过来,”青州冷着脸将他按入水中,“三心二意,没想到你这傻子如此好色。”

陆今朝猛吸一口气坐起来,呛了两声,仿佛方才真的溺水,心有余悸,看着娘在床前一脸焦急,竟哭了出来。

“儿啊,你可总算醒了。”陆夫人连忙把金丹和水给他喂下去。

“刚才我梦见那道长要憋死我。”今朝一脸委屈,发现道长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。

“哎呀道长怎么还没有醒来,莫不是教那邪祟给缠住了!”陆夫人顺着他目光看去,叫了一声。

今朝忙去摇他,青州身形一晃歪入他怀里。

 

青州摸了一下身上的花痕,不由蹙眉。他从池水里爬出来,捏了个法术把衣服烘干,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,低头发现腰间的灵引玉佩又在发光。

“你这腌臜的小狐狸,到我梦里做什么?是要陪我吗?”慎儿遥遥望着他,还是生前面容姣好的模样,她肩上坐着一个小孩,正舔着手中的糖丸。

鬼胎只有一个,其他皆是幻影。

“大家闺秀变了鬼之后竟如此放荡。”青州厌烦她的语气,“我不来看你,你还要害人到几时?”

“我并无害人之心,只是想梦里与陆郎温存罢了。”慎儿抽抽搭搭。

“你少来骗我,你夜夜与他求欢,阴气伤他。他在梦里快活,殊不知梦外浑身乏力,萎靡不振,一天天变得枯瘦如柴,早晚死去。不过是吸人精气的妖类,还想得意到几时!”

“我怎忘了你们狐类生性狡猾,不好骗呢。但你们狐狸,又好到哪里。”慎儿眼中闪过一丝恨意,“你以为我是寻常女鬼,想借男子阳气提高修为然后还阳吗?”她垂下衣袖,长叹一口气。

青州腰间的灵引玉佩闪的更厉害。他低头看了一眼玉佩,也不显得惧怕,冷淡地说,“别的我不管,这人你动不得。”

“区区野狐,根本不是我的对手。休要多管闲事。”慎儿怨气冲天,肩头鬼胎也跟着面目狰狞。

青州从怀里掏出那张残破的符纸,凝聚法力在符纸上试图拖延时间。

符纸竟然仍能伤到慎儿,慎儿尖叫着跳开,用阴狠的眼神瞪着青州,赤着脚跳到栏杆上,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。

“哪里是我缠着他!分明是他缠着我!”她见青州有法宝对付自己,轻巧地逃开,青州追逐着她。发现屋子越来越多。

慎儿回头朝他招手,引他追她,“你就不奇怪为什么这一次比上一次屋子更多了吗?”

青州失去耐心,“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他。”

“这些屋子都是他自己建造的,他根本不想醒来,所以他把自己藏在最深的地方。你这一次能找出他来,下一次就不会了。”

青州停下脚步,他没想过,陆今朝是被心魔所困。

慎儿趁机一把花粉撒过去,青州展开扇子挡住,慎儿也消失不见。

青州环顾四周被锁上的门,若有所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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