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刺云 04

百年前的陆府与梦境无异,一切如新。

陆慎儿坐在庭院的栏杆上昏昏欲睡,头顶的花被风吹得簌簌落下,落满肩头,一只手刚想替她拿下肩头的花。

有丫鬟远远喊道,“小姐,皇后娘娘回来了。”

那手缩回。

慎儿抬起头,提着裙子跑出去。

虽是双生子,经过宫廷洗礼,姐姐长乔已经蜕变成另一副面貌。慎儿见姐姐坐在会客厅与爹娘交谈,身后站着两名从宫里带出来的婢女。

“姐姐。”她欣喜叫道。

陆长乔转过头来,雍容华贵。而她稚气未脱。

两姐妹坐在花园叙旧,慎儿把头枕在陆长乔腿上。

“听爹说,给你说了门亲事你都退拒了。是不是有了意中人。”

慎儿坐起来,“还是姐姐知道我。其实,倒也不是意中人。最近总是在梦中梦见一个书生,很谈得来。”

一日午后慎儿在后花园小憩,梦见一位俊朗书生满脸愁容,书生自称黎疆,慎儿见他谈吐不凡,出对子考他,他不假思索就对了出来,即兴作诗也难不住他。慎儿问他叫什么,让他来府上提亲。书生不敢高攀,只敢在梦里与小姐相见。慎儿在梦里与书生恩爱非常,爱到心坎儿要是白天看不见书生都要犯相思病,书生见拖累她,便要离开,慎儿苦苦哀求,书生才留了下来。

长乔打开石桌上的食盒,夹了块食物放到碟子里,“梦怎么能当真呢?”

慎儿伸手去拿,被姐姐一筷子打开。

慎儿缩回手,“话说回来,皇帝哥哥怎么舍得让你回来探亲?”

长乔面露惆怅,“前几天淑妃在御花园被蛇咬了,这几天宫里忙着除蛇,我就回来了。其实爹让我回来,也是为了劝你,陆丰年不是挺好的吗。”

“蛇?我可怕蛇了。”

“你不要转移话题。”

“可他是我表哥,从小就老欺负我,而且……”

“唉,”长乔握住她的手,“姐姐希望你能和意中人在一起。你想做便去做吧。姐姐过阵子就要回宫了,你,多陪陪我。”长乔去搔她痒痒,两姐妹笑作一团。

夜里慎儿辗转难眠,躺在床上忽然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
她起身查看,忽然一双手捂住她的嘴巴,“是我。我是黎疆。”

慎儿拨开嘴巴上的手停住,难以置信,以往他只在梦里现身,她以为他们相距千里,“这不是梦?”

“是我。”黎疆拿着慎儿的手往自己身上摸,慎儿又惊又喜。

“你不是说你家里出事了要去很久吗?你有没有事?”

黎疆愁眉不展,“今天我来,是要与你告别的。”

慎儿不解,“为什么?我父母最疼爱我,如果你找媒人来说这门亲事,一定会答应你。”

“与我在一起,道路险阻……”

“不论你是人是鬼,我都不怕。”

黎疆叹气,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杯茶,“这茶里被我下了假死的药,等你喝了它,睡上一觉,我们就能在一起了。”

慎儿果决地望了黎疆一眼,将茶水一饮而尽。

“茶水里被他下了水莽草。”

青州站在陆府后院的井边,身边并没有人。转过头,慎儿站在他身后,面色凄厉。

“不错。你若肯把内丹给我,我就放过这个傻子。”如果有狐狸的千年内丹,她也就不用吸食男子阳气积攒妖力了。

“你现在妖不妖鬼不鬼,即使拿去我的内丹也无法修炼。不如尽早想个法子投胎。”慎儿纵使可怜,也不关他的事。知道了陆今朝中邪之事的因果,青州觉得这陆家恩情算是报了一半,可以提前回山了。

“投胎?找不到替死鬼,如何投胎?”,慎儿说完狂笑起来,“你若不肯给我内丹,那就走吧。今朝在梦里神智如常人,他自己也高兴,还可以陪我,我就不那么孤独。你何不成全了我们,他在梦里陪我,尽早死了,又能继续陪我。”她心高气傲,连皇子都入不了她的眼,对穷书生动了真心,书生却如此负她。

青州见她情绪激动,轻飘飘道,“你要害的这傻子,姓陆,是你陆家后人。你如何下的去手?”

慎儿慌了神色,“陆家的?陆家的。怎么会这样!你骗我!”

“我骗你做什么?他叫陆今朝。你若不信,我且将这府外的匾额取来。”

“那可怎么办?”

青州四下打量,摸着井壁,缓缓道,“这口井,不是普通的井。若不是井水干涸,也许能找到蛛丝马迹。”

“我被黎疆害了之后,他就设法把井封死了。”

“他叫黎疆?你可知他是什么妖怪?”

慎儿摇头,“我不知道。说来可笑,我连他为什么要害我也不知道。”

青州食指中指并拢,在眼前一抹,再睁开眼睛,似有所悟,“先前我与你在今朝的梦境里会过面,可是他梦醒了我仍在他梦里。是因为整个陆府都是一个幻阵的缘故。”

“你猜的不错。这口井能再现前尘,害死我的水鬼说,这井能通往阴间。这井就是幻阵的阵眼,所以即使今朝梦醒了依旧能在短时间内维持幻境。”

“甚至也能重现百年前你被害的情景。”

“我本以为,今朝是至纯体质,也正因为痴傻,灵体无比纯洁,吸他阳气能助阵眼恢复灵气。如今可如何是好,我已经在这里困了好久了,我受不住了。”

“天快亮了。天一亮我就回山询问我娘有没有助你投胎的方法,也希望你不要再缠着他。”

“你给他喂下了那稀罕的金丹,纵使大罗神仙也难勾他的魂吧。也亏沈娘娘神机妙算,命你下山。”

“你认识我娘?”

“这井里的水鬼,通晓天下事。井水制成的水镜能卜万事。可恨那黎疆,害得我好惨。”

慎儿见梦境周围微微发亮,便一头飘进井中。

 

一早,今朝骑在青州身上。

青州猛地起身把今朝掀翻过去,“你干嘛?”

今朝高兴,“道长你睡到日上三竿太阳都晒屁股啦!”

“那你骑我身上干嘛!”

“我听你有没有心跳!我以为你又像上次一样睡死了。”

“我要回山一趟。”

今朝似懂非懂,“那你还回来吗,带好玩的陪今朝玩吗?教今朝那种戏法好不好?”

“我叫青州,你记着。”青州把灵引玉佩塞到他手里,“这个你拿好。遇到性命之危就对着它喊我的名字,不要弄丢了。”

“哦,我叫陆今朝,陆是…”

青州打断他,“行了。你可别再出事了。好好保重。”

今朝有酒若留后日,后日必定无缘再饮。今朝有酒今朝醉,岂敢辜负。

青州告别了陆老爷陆夫人,“我这有几张符纸,可作防身之用。”

今朝坐在屋外台阶上数他的零嘴,一些果子晾晒在旁边。

“一,二,三……还差五颗,今朝就变聪明了。”

青州看见他在外头嘀咕,便问陆老爷陆夫人,“今朝为何那么宝贝那几个橄榄?”

陆夫人尴尬,“别人说他傻,他老哭闹,我就骗他,如果他乖就每日赏他一颗橄榄,等他吃够九百九十九颗,傻病就好了。”

青州推门出来,今朝把橄榄收好,站起来看着他们。

青州揶揄他,“想吃你颗橄榄,比吃绸云观里的仙丹还难。”

今朝听了这话十分紧张,看着陆老爷陆夫人又看着青州,最后低头看着荷包。

“可是,可是……”

“逗你的。”

今朝还是恋恋不舍的拿出来给青州。

青州接过,藏在掌心。

陆家上下出门送他,一群小孩趴在墙边,今朝想去找他们玩,小孩见青州走了,嘴里继续喊着他傻子,一哄而散。

 

皇帝站在露台前望着远方,从怀中掏出一面镜子,镜中竟有水波荡漾。

“不知那臭道士死了没有,你帮我寻寻有没有他的气息。”镜子周围的雕蛇一下子活过来,游到皇帝指尖吐着信子舔了舔。

与其说这是皇帝,不如说是披着人皮的黎疆。

镜子里浮现出陆府牌匾,陆今朝挂着玉佩的身影一闪而过。

黎疆一惊,“陆府。怎么会这样。”

废宫为什么藏着一只蛟龙这件事要从好早以前说起。毕竟黎疆生来不是蛟龙,而是一条水虺。虺五百年为蛟,蛟千年为龙。他诞在皇城,修成人形后喜好四处游历,在绸云遇到了陆慎儿。若不是出了那件事……

思绪被镜中闪现的画面打断,正是陆今朝因痴傻被众人嘲弄的景象。

皇帝嗤笑,“没想到陆家竟生出个傻子。你可确定这里有那道士的气息?”

他的眼神变得阴狠,看着镜子的景象慢慢暗去,掌心凝聚一团绿色的妖火推入镜子。

 

陆今朝做了一个梦,这梦很长,雪松的气味混在空气中又湿又冷,直吸得鼻子疼。听见小刀在沉香木上飞快削过的声音,有人在屋子里点了香。女眷在屋里偎暖有说有笑。他才意识到这场景并非在陆府,而是远在酆都的表亲柳家。

今朝儿时曾见过表妹柳白奕几面,白奕来陆府和他玩捉迷藏的时候不慎掉到后花园那口井里,后来就很少来往了。此时成年的柳白奕披着一件狐皮袄子,脚下的积雪被踏得吱嘎作响。今朝在一口井里,确切的说在井的下面。井底有一条鲤鱼镇着他,他能感受到四周的环境,却喊不出声来。水浸过他的身子,井外的事物又变回了陆府,自己屋子的后院。

他觉得口渴才醒过来,从前丫鬟还在的时候都是他们伺候着。梦醒后的真实感让他还能闻到地底下腐烂的泥土味,仿佛真被困在那下面几百年。

他环视四周,发现自己躺在一家客栈的床上。记忆一点点复苏,几天前的夜里陆府突然烧起一把火,火势从他的院子开始的,满目都是烟,火把房梁烧塌了,烟雾却是冷色的,有人在咳嗽,呼救声哭喊声不绝于耳。他想冲出去找爹娘,火却烧倒房梁将他困在屋内。慎儿出现抱住了他,火将慎儿烤的劈啪作响。

慎儿眼神恋恋不舍,“陆家大火并非意外,一定是黎疆所为,他回来了。去酆都柳府找到那条小红鱼,替我报仇,替陆家报仇。”

慎儿张开手心,一缕白的发光的魂魄飞入今朝体内。

直到有人把水浇到他身上,慎儿身上碰了水发出嘶嘶的声音就化作白烟渐渐消失了。今朝哭泣中一缕白色的魂魄进入他体内,他眼神变得清明。

最后只有他逃了出来。爹、娘、管家、仆从,什么都没了。联想起刚才那个梦,他心里莫名一阵酸楚。慎儿的话他想不明白,黎疆是谁,小红鱼又是谁。

身下一块硬物硌疼了他,原来是陆道长临走前交予自己的玉佩。今朝拿起来抚摸了一会儿,“不知道长如今身在何方?”

他下楼要了碗面,好在平时常请小孩儿们吃东西,有带钱的习惯,还不至于身无分文。也许这就是傻人有傻福。

有个小痞子盯上他的玉,趁他落座一把拽去。今朝追出去,正好看见眯着眼往这边瞧的沈青州。

“傻……陆今朝!”

青州的话像咒语一般直扎进他心里。陆今朝这才想起来自己曾经傻过。

 

沈青州赶回刺云山,山上已经被烧得光秃秃的了,地上横陈着许多道行浅薄的动物尸体,皮毛焦黑。庙里的沈娘娘塑像被推倒在地上,头断身裂,贡品香烛也被一并扫在地上,任人践踏,沾满了泥土。唯有塑像之后他常枕着午睡的蒲团还好端端地放在那里,触目伤情,青州不由攥紧拳头。

他从奄奄一息的树伯那里问出,放火烧山的都穿着士兵的衣服,应该是朝廷的人,将山上的狐狸统统捉了去。

“娘亲和阿黄呢?”

“都被抓走了。要不是绸云观里有符咒庇佑,也要一把烧了去。”

“怎会?”娘亲法力高强,岂会着了凡人的道。

青州眺望山下,绸云观里几个穿着道袍的人在扫地,丹炉翻倒,藏书阁的书架也倒在地上,一片狼藉。

树伯叹息,“他们有备而来。”

几天前夜里,狐狸在多宝洞设宴庆祝婚事,因而松懈了警惕。

一群狐狸跑进浓密的树丛,等它们钻出去,一个个都已化作人形,盛装打扮,花枝招展。树丛后视野开阔,自有另一番风景,山洞里火光摇曳,笙管锣鼓震耳齐鸣,映照着洞中金器玉器,有不少罕见的宝物。新娘子被众人簇拥着,祝酒言欢。阿黄因为还在修炼期未能前去赴宴,沈娘娘一向不爱凑热闹,只备了贺礼。

不料突生变故,士兵们在洞口迅速堆起草垛,丢上火把,手里又牵着一只只恶犬。顿时间浓烟滚滚,呛得狐狸无处可逃。他们在外面等了一会儿,烧出一堆狐狸尸体来,没死的则被活捉。狐狸们被恶犬围作一团,瑟瑟发抖。

“这里还有一只人模人样的。”一个士兵朗声叫道,阿黄被拎了起来。

“说好了只抓狐狸,这只着实……”周围传来哄笑声。

士兵将洞里的宝物一件件搬运出来,火光中一辆辆装满笼子的马车驶向京城的方向。

青州本想直接去京城,可陆今朝的事还没有解决,若不及时解决,恐危机其性命,只得折回陆府。发现陆府已经烧为焦土。慎儿的气息也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
问附近的商户,只知道那天火势极大,无法扑灭。

才要问起陆家少爷,看见陆今朝站在大太阳里。

“青州道长。那人抢了我的玉!你的玉!”

青州随手捡起一粒石子弹向那小贼的膝盖,小贼浑身一麻,扑倒在地。

青州单手拎起他衣领,“拿出来。”

小贼双脚离地,胡乱蹬了一通,“你说什么?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吗?”他抵死不认,身上藏玉的地方一阵火烧似的疼,于是连忙告饶,把玉佩双手奉还给青州,转身就跑。

今朝小跑过来喊他,青州打量他,见他谈吐如同常人,觉得奇怪,“你不傻了?”陆家遭遇此等变故,陆今朝死里逃生还恢复了神志?

还未等今朝答话,青州抢白,“节哀顺变。既然你没事,我就告辞了。”

“不知道长是要回山还是要四处游历,在下要前往酆都……”

“不顺路。”青州一口拒绝,从绸云到酆都的路程遥远,与京城又是不同方向。若与他同行还要迁就凡人的脚程。

青州转身欲走,不料今朝抓住他胳膊。

“道长,我听说皇上这几日派人砸了道观,如今也乱得很,不如和我一同前往酆都。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
青州停住,望向今朝,目光澄明,神采奕奕,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。

“你去酆都做什么?”

“陆家大火时,慎儿现身救了我一命,告诉我大火并非意外,真相在酆都。陆府老小惨死,我须为他们讨回公道。”今朝眼神哀而不伤,异常坚定。

青州心道他异想天开,凭凡人之躯如何报仇。慎儿竟然用残魂补全了他的神智,这倒是出人意料。本可以找到转世投胎的法子,现下魂飞魄散,什么都不剩了。青州眼皮一抬,看见陆今朝肩上坐着的小孩儿,正歪着头打量着自己。

得,托孤了。

青州抽出胳膊,“这袋糖丸和这柄桃木剑你拿着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,一并将临别时今朝给他的那颗橄榄物归原主,“我还有事,再会。”

今朝目送他迅速消失,低头看向手里的物什,第九百九十九颗橄榄,贺他恢复神智。桃木剑显然被人细细打磨过,表面光滑,剑身刻满符咒,刻符者手艺生疏,符咒刻得歪七扭八。剑柄底端钻了孔,却未挂上剑穗。

玉佩物归原主,他与道长也再无…他下意识去摸放玉的位置,那玉好端端地躺在他怀中。他心中没来由地欢喜,将玉佩系在桃木剑上,动身前往酆都柳府。

原本趴在他肩头的小孩儿缓缓爬到他腰际,才要伸手去拿装糖丸的袋子,却被一旁桃木剑的剑气灼得将手缩回。

风景今朝是,身世昔人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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