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刺云 06

酆都远比绸云要大,也更热闹。只是连续几日阴雨绵绵,显得有些凄冷。

今朝隐约记得许多年前表妹同他说,柳府对面的小巷子里有户人家专门做面点,他家的薄皮春茧包子、肉油饼天下无双。白奕同他打赌,要是捉迷藏他能找到自己,就请他吃那天下无双的肉油饼,结果快天黑了也没找到白奕。他哭着告诉家人,柳老爷发动全部家仆出去找,才在陆府后院一口荒井里找到奄奄一息的白奕。那井里早已干涸没有水,她却浑身湿透了,手里还攥着一条活着的小红鱼。

等他走到柳府前,一股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。

怎么这样安静。远处的大街上还挂着红色的灯笼,能听见喧闹声。到了这里,变得死气沉沉。

青州四下张望,“我要去会会旧友,你有事便喊我。玉佩不要离身。”

今朝闻言回头,青州已不见踪影,他骑的那匹马还站在原地,喷着响鼻。

“有人吗?”今朝上前叩门。

叩了好一阵子几乎要以为没人出来了,门吱嘎开了一个缝。

一个穿着白色狐皮袄子的女人探出身子,容貌艳丽。

女人看见是他,有些意外,“表哥,你怎么来了?”

正是他的表妹柳白奕。

今朝惊奇她能一眼认出自己,“前些天陆府发大火,就剩我一个。只能前来投奔舅舅了。舅舅还好吗?”

“你的痴病好了。”柳白奕十分欣喜,转而又一脸落寞,“柳府也就剩我一个了。”

“怎么会这样?”

柳白奕露出为难的神情,向外面张望了一下,“近来酆都不太平,算了,表哥你进来吧。”

今朝进入院落,看见院子荒草丛生,蛛网暗结,莎草艾蒿占满了路径,假山也不再流水,一时百感交集。

柳白奕引他去客房,她走起路来弱柳扶风,没有半点脚步声。

客房堆满了杂物,空气不流畅,一股子霉味儿。白奕咳嗽不止,摆了摆手,“表哥,委屈你在这里歇息。自从柳府生了事故,家仆都散尽了,你若是饿了,可以去对面后巷的小春楼吃点东西。”

今朝想起那家面食店,问起来,早就关门好久了。

“不过切记子时到寅时都不要出门。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。”白奕临走前再三叮嘱道。

柳白奕交代完准备出去,今朝叫住她,“表妹,你还记不记得……十多年前,你来陆府玩,带走了一条小红鱼?”

柳白奕脸色一变,目光闪烁,“怎么问起这件事?十多年前,我记得不是很清。”

“我有些事想要问它。”

白奕掩面一笑,“只是条鱼罢了,还能开口说话吗?过去了那么久,早就不知去向了。”

今朝半信半疑,没有表露出来。

他不到亥时就躺到了床上,整理了一下行囊,发现青州给他的糖丸少了几颗,他对着玉佩端详了一阵,将桃木剑悬于床头,很快进入了梦乡。再次醒来,是被撞门声惊扰,似乎有人想要从外面开门,又打不开,声音弄得很响。他才要起身查看,那人被什么声音唤走了。今朝揉搓着眼望向窗外,窗外灯火通明,不时传来男人和女人调笑的声音。

他走到门前,门打不开,从外面被锁住了。想起表妹的话,心里怀疑外面这些不是人,而是妖鬼。便将窗纸捅了一个小洞,偷偷往外看。

假山下堆满了酒坛和残羹剩菜,一群人席地而坐,饮酒作诗,好不快活。一个女人折了一枝花,小嘴一吹,花瓣纷纷从天而降。众人皆笑。

他进院子的时候明明满是枯枝败叶,那女子哪里折来的娇花呢。

忽然小洞一片漆黑,是只眼睛从外面向里面看,吓得他后退几步。

再定睛一看,外面什么也没有了。

后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,再次醒来已经是天亮。

早上有人敲门,今朝把门打开,看见表妹端着早点站在外面。

“表哥昨夜睡得可好?”

她言语间有试探之意,今朝莞尔。

“很好。多谢表妹留宿。”

柳白奕将食盒放在桌上,眼睛却飘向床头的桃木剑,“不知表哥今后有何打算?”

这一问,问住了陆今朝,他大病初愈,家财散尽,若想考取功名,也要找到一个住处安稳下来再说。自从见识了沈青州的法术,他心里萌生了拜师修行的念头。

“我在等一位朋友,过几天就回来了。”

“哦。”柳白奕有些狐疑,“白奕昨夜睡得不好,要再回床上躺一阵,表哥自便吧。”

今朝没什么胃口,打算出门转转。

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时传来叫卖声,肉包子新鲜出炉,冒着腾腾热气,今朝手里提着一笼,正因小红鱼的事情站在摊位前出神,一只手拍向他的后背。

一个胡子拉碴、浑身酒气的中年男人打量着他,手里拿了个酒壶。

“你这包子闻着真香啊。”他连打几个酒嗝,仿佛再说几句话就要吐出来了。

今朝回神,见他穿着邋遢,不知道几天没吃饱饭,便将包子递给他,“若不嫌弃,你拿去吃吧。”

“小友为人正直,心地善良,不错。可惜粘了不干净的东西啊。”男人叹息,趁今朝不备从他后颈拿下几根细细的白毛。

今朝一下子明白这人来路不凡,正欲询问,那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。

他心事重重回到柳府,表妹不见踪影,偌大个府邸了无生气。

有条小路通往后花园,也许表妹会在那里。表妹、夜里的男男女女、今早遇见的醉汉,串联到一起,绝非偶然,恐怕酆都出了什么事情。今朝心中衡量再三,踏上小路。

后花园鲜花盛开,与前院枯败景象相差甚远。花园正中有一面湖,湖中有许多小红鱼,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不知道在争食什么。

“表哥。”

今朝吓了一跳,回头看见柳白奕站在身后,面无血色。

她忽然绽开笑容,“表哥你回来了。没去小春楼买包子吗?”

“这些鱼……”令他想起小时候白奕握着的那条。

“不是你要找的,是我家后来养的。”她语气平稳,却处处透着诡异。

今朝察觉不对,不由后退。

“青州!”他紧握玉佩疾呼。

再抬眼,红绫已经卷到了眼前。

他闪躲不及,干脆放弃,站在原地直视着柳白奕。

一道金光闪现,斩断了红绫。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”,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,燕图吊儿郎当地落在地上,他轻易用手指夹住余下的红绫,将柳白奕掀翻在地。

不是别人,正是先前包子铺遇见的男人。

今朝这才留意到,他破破烂烂的外袍上绣满了灵兽。

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小兄弟,闪到一边去,看我来教训她。”燕图拍拍酒葫芦,和柳白奕缠斗到一起,“卿本佳人,为虎作伥。”

柳白奕咬牙爬起来,“老太婆,这我可应付不来。”

一只很大的金毛狐狸从亭子上蹿了下来,无数张狐面张着血盆大口飞向今朝,今朝连连后退,用桃木剑勉强抵挡,剑身上刻的符箓起效,狐面幻影被接连击散,不料那狐狸混在幻影中,死死咬住了他的肩头。

“表妹,究竟是为何?”

燕图咂舌,几张符箓从袖中飞出,贴上狐狸,金色狐狸发出一声惨叫,逃之夭夭。

他正欲转身对付柳白奕,被今朝阻拦。

“道长!不可!她是我表妹!”

燕图瞪大眼睛,“表妹?她还往你背后贴狐狸毛嘞。”

柳白奕浑身颤透着抓住今朝的衣袖,“不是我,我没有!表哥,留我一命吧。你舅舅他们全都叫狐狸精害死了,我被它控制住,才答应这妖怪替她找男人来,我也是身不由己啊。”

“如此说来,昨夜那些男人……”

“不错,都被那些狐狸精吸走了精气。”

燕图不信她,“你若没有坏心,为何要往他身上贴狐狸毛。”

柳白奕瞪他,“说了不是我,只是这些狐狸,确实是因我而来的……”

那年初春,街上开了家专卖杏花糕点的铺子。白奕觉得新鲜,便差人买来吃,一来二去成了常客,萌生了去见一见做杏花糕的伙计的念头。后来二人情投意合,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。

柳白奕裹着狐皮斗篷坐在后花园的栏杆上喂鱼,幼时坠井落下的病根,她比常人畏冷的多。有人躲在她身后,拍拍她的肩膀,她向左回头,男人从右边跳了下来。

“今天人可都在呢,你就敢来了,越来越大胆。”柳白奕吃吃地笑,“前几天去哪了?都找不见你。”

“受人所托,出了趟远门,已经尽快赶回来了。”

男人看见她披着狐皮斗篷,隐隐不悦。

柳白奕顺着他的目光,“怎么了?我这斗篷好不好看,人家送我娘的,我娘疼我,又给我了。”

“我对毛发过敏,还是离你远些好了。” 

柳白奕有些扫兴,将斗篷解开放在一旁,“好吧,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见我爹娘啊,再不快些,等着娶我的人就要排满一条街了。”

男人不以为意地笑笑,“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杏花糕,这是杏皮熬成的糖水,我娘说等我卖完今天的货就可以带你出去玩了。”

“你娘你娘,总是你娘。”柳白奕玩闹般捶了他一把,却见他脸色骤变,流露出痛苦的神情。

柳白奕紧张,要去掀他衣裳,“怎么了,受伤了吗,给我看看,我就轻轻……”

男人却嬉笑着抓着她的手,“吓唬你的,让你欺负我。”

心上人走后,她在花园又呆了一阵,风吹得人心痒痒。她提着杏花糕路过厨房,看见几个笼子里面关着一些野味,其中有一只黄毛狐狸,见了她狂抓笼子。

仆从看见她,“小姐。”

“今天新送来的啊?怎么有只狐狸。”

“好像是今天刚抓的。”

“今天吃兔子吧,狐狸嘛,正好我缺一个暖手筒。”

她心里雀跃着下午的出游,并未多做停留。殊不知正因她这一句话,改写了此后许多人的命运。

几日后,她坐在栏杆上,手缩在新做的暖手筒里,面容憔悴。

仆从路过,“小姐,怎么好几天不见你吃杏花糕了?”

柳白奕惨笑,“是啊,我怎么好几天没吃了,不如你去买些回来吧。”

“说来奇怪,那家关门好久了,不知道以后还开不开张。”仆从答道。

柳白奕站了起来,有些慌乱。

夜里两个丫鬟侍奉着柳夫人睡在正屋,听见院子里有噗噗的声音,就像裁缝向衣服上喷水。柳夫人催促丫鬟起来,她们便将窗纸捅破了一个小孔偷偷往外看,只见院子里有个身材很矮小的老婆子,驼着背,正围着院子走,一边走一边喷着水,嘴里哭喊着,“我的儿啊,我的儿啊”。

丫鬟非常惊愕,柳夫人也凑上前俯身查看,忽然那老婆子逼近窗前,直冲着窗子喷水,水柱冲破窗纸溅了进来,三个人身体僵硬一齐倒在了地上。

次日清晨柳白奕去找她娘请安,屋里没有人应答。

柳老爷和二夫人正在喝茶,丫鬟急急忙忙跑到大厅。

丫鬟大喊,“不好了不好了!大夫人出事了!”

一行人匆忙赶到正屋,看见柳白奕趴在院子的地上哭。柳老爷上前,推门推不开,支使两个家仆把门撞开,门撞开屋子里却一个人都没有。

柳白奕用手敲着地,“我娘在这下面啊!”

柳老爷只得命家仆在那地方往下挖,挖到三尺多深时,渐渐地露出了头发。继续往下挖,随即露出了三具囫囵尸首,正是柳夫人和两个丫鬟,脸面丰满如同活人。搬出来的过程中一个家仆笨拙,不慎将尸体摔在地上,发现它们的皮肉里全都是清水,中间混着几片杏花瓣。

柳白奕瘫坐地上,“这是狐狸母亲要向我寻仇啊。这一切都是我的错,为何要报复在我家人身上,我愿意以死赎罪。”

柳老爷认为女儿也中了邪,差人请道士来家中消灾。可在家仆去请道士的途中,柳家已经遭逢了劫难。

白奕不愿回忆那个画面,哭喊声、摔东西的声音不绝于耳,烛火被濒死的家仆扑倒烧到了帷幔。柳老爷二夫人还有其他人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。有人改换了柳府的风水,生生将升官发财的宝地变成鬼门,从此柳府荒废,孤魂野鬼成了常客。

一个老妇人在火光中喷着水,看见柳白奕,恨得咬牙切齿,自身后伸出一条狐狸尾巴勒紧了柳白奕的脖子。

柳白奕扒着脖子喘不出气,绝望地闭上了眼睛。

忽然间一道微弱的光出现,二人中间出现了一个男子的幻影,“娘亲,请你不要伤害白奕。”

老妇人痛心疾首,“你竟还要为她开脱,她杀害我族多少同类只为披在身上。连你都……”

男人泪流满面,回头看了一眼白奕,“我不会让你伤害她的。”

狐狸老母无奈将她松开,“好,好。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。但我也不会这样轻易饶过她。”

“之后她便将我囚于此地,让我为她们寻觅食物。”柳白奕恨恨哭诉道,“我失去心上人,接连又家破人亡,失去自由,表哥,救救我啊。”

今朝见她哭得凄惨,心生怜悯,走近燕图,“道长,表妹她这几天并没有害我。你能不能放过她。”

今朝的血顺着肩膀滴到湖水里,竟然变成一条小红鱼游的无影无踪。

三人同时注意到,柳白奕彻底慌了神情,一阵红色花瓣吹向今朝、燕图,燕图本就对她心存怀疑,反手将花瓣挥散。一片花瓣粘在他衣裳上,原来是鱼鳞。

柳白奕借幻术欲逃,有人却先一步啃上她的腿。

“娘亲,她欺负你。”抱在她腿上的小孩抬头冲今朝喊道,那小孩浑身灰扑扑的,细胳膊细腿,眉毛很淡。

这一声“娘亲”如平地惊雷,今朝和小孩大眼瞪小眼。

“这小孩跟了你一路,方才吸了你的血才现出人形,你这歪门邪道的亲戚倒是不少。”燕图顺势拿麻绳将柳白奕捆了个几圈,“原来这湖里也有古怪。”

燕图祭出七星剑,剑身用红线拴着几枚铜钱,湖水受剑气向两旁退去,露出湖底平地。

平地上堆满了尸骸,森森白骨中一条巨大的红鱼正鼓着腮帮子喘气。先前那些小红鱼并非鱼类,而是那些受妖鬼所害之人的精血,柳白奕将狐妖们吃剩下的精血聚集到湖中,供养这条红鱼。

燕图抽动剑上红绳,铜钱颤响,大鱼扑腾了几下尾巴,慢慢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形态。

“这是白奕小时候的模样。”今朝盯着柳白奕,“你究竟是谁?”

柳白奕仰天大笑,“我是谁,柳白奕啊,你的表妹。你若不信,问那道士,我区区肉体凡胎,有什么能耐。”

“她夺舍了你表妹的躯体。小红鱼,你再不从实招来,我便将这条鱼毁去,将你送给那老狐狸。”燕图怒斥道。

“想来是陆府井里的水鬼让你来找我的吧。”柳白奕停止笑声。

“她告诉我陆家大火并非意外,纵火者究竟是谁?”

“那火可是冷焰?像蛇似的会缠人?”

“不错。”

“是他回来了,黎疆,回来了。”

今朝不明所以,燕图却拧紧了眉毛。

小红鱼的故事版本补全了慎儿的困惑,当初小红鱼只是被困在陆家井底的水鬼,水虺一族藏在皇宫修行,因为陆慎儿的姐姐是皇后,黎疆从皇宫跟着来了陆家,化作书生与慎儿相恋。后来水虺意外咬伤了某个贵妃,皇帝请道士将他们赶尽杀绝,在陆府的黎疆幸免于难。小红鱼便趁机与他交易,若他帮自己找到替死鬼,摆脱这口井,就告诉他皇宫龙脉的位置。

“你怎么能告诉他龙脉所在。”燕图气恼,水虺若不是借助龙脉,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化蛟。

“告诉便告诉了。谁知道他出尔反尔,从我嘴里得知了消息就将井封死。我和慎儿都被困在井里。后来柳家小姐失足落入井中,我便借尸还魂来到了柳府,也因此变为肉身。才会被狐狸摆布至此。”

“他早年被我师父打伤,我还以为他死了呢,没想到又出来害人。”

“你是燕城的徒弟?黎疆记仇得很,你等着他向你们寻仇吧。”

他们叙旧,今朝只静静地听,“如你们所言是真,黎疆出世第一步烧了刺云山,为报复道士,那他为何要烧陆府,毁慎儿?”

二人结舌。

抱在白奕腿上的小孩却哇哇大哭起来。

“这小孩是谁?”白奕没有法力,看不出个所以然。

小孩抬头,冲她咧嘴,长了一口利齿。

燕图把小孩拎起来,丢到今朝怀里,“鬼胎。”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,鬼胎,黎疆千算万算没有料到,他害死慎儿的时候慎儿已有身孕。你们的恩恩怨怨我已不再过问,臭道士,你们想知道的我已经全告诉你们了。”

今朝思忖片刻,“你既然知道龙脉所在,是否也知道如何对付黎疆?”

“报仇?区区凡人,如何对付蛟龙。”

燕图失了耐心,“叽叽歪歪说了这么多,能不能快点说啊。”

“臭道士,当初我落难不见你们出现,如今我被害成这副模样,你们倒是急着来替天行道了,”柳白奕用眼神示意燕图松开对她的禁制。

她走入湖中,亲吻着小孩的脸。湖水重新填满整个湖。

一把白色的骨刺浮出水面。

只听水底传来一个声音,“只有趁他变回原形时,将骨刺钉入他的七寸,才能杀死他。”

柳白奕再也没浮上来。

燕图施法将骨刺变为发簪,揣入怀中拿到手中,“走吧。”

今朝还在伤感。

“走啦,你表妹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。”

柳府的景色在他们走后迅速枯败,墙头上趴着一只白色的狐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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