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近来也发生了一件大事,与其说大事,不如说是怪事。皇帝的宠妃好端端地得了重疾,药石无灵。皇帝昭告天下,只要能医好爱妃,金山银山都能给他。
“臣妾恐怕命不久矣,陛下不必再为臣妾费神了。”
婉贵妃此时卧在寝宫榻上,气若游丝,丝帕上斑斑血迹看得皇帝心痛不已。
太医上前为她把脉,摇头叹气,站在一旁的皇帝紧皱眉头,地上已经跪了一群太医。
太医从药箱拿出一个锦盒,里面有三枚金丹,颤巍巍地说道,“这三枚金丹能暂缓娘娘的病情。”
“暂缓?废物!朕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!”皇帝打翻锦盒。
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匆匆走上前,“参见皇上。”
皇帝语气好转,“燕天师,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爱妃的性命?”
“皇上请借一步说话。”
“你们都退下吧。”
二人走到柱子旁。
“贵妃娘娘染此重病,回天乏术。只有龙血方可医治。”
皇帝正欲发怒,“荒谬,上哪里去找龙血。莫不是要朕的血不成!”
“皇上息怒,皇上有所不知,”天师略有迟疑,“其实这先皇寝宫就藏有一只恶蛟。”
“父皇的寝宫?那里不是早就荒废。”
天师巧舌如簧,见皇帝被勾起了好奇心,忙说道,“废园虽然是废了,但是毕竟还在皇宫内。臣夜观星象,那废园中的湖里,将有蛟龙现世,须得真龙天子才能除掉它。正好借此机会,取其血作为药引。”
皇帝半信半疑,“此话当真?”
“臣不敢有半句虚言,丹书记载蛟龙的血能起死回生。”天师信誓旦旦。
躺在榻上的婉贵妃似是与站在不远处的皇帝心有灵犀,二人深深对视。
重金悬赏的告示从皇城一路贴到了绸云县,要说这绸云县虽远离皇城,绸云陆氏却与皇宫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——陆氏百年前出过一位皇妃。
据绸云县志记载,陆氏先人做过皇帝宠臣,因而子女得到皇室庇荫常在宫中玩耍,陆家长女长乔受圣上恩宠尤甚,太子继位后她便被封为皇后,连带着陆家兴盛。陆家小女陆慎儿与陆长乔是双生子,乖巧伶俐很受父母宠爱,志不在成为王妃,不常去宫里。到了嫁人的年纪,说媒的人排了一条街,慎儿没有中意的,陆老爷顺她的意,全都推拒。
“有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死了,叫慎儿。”地仙的话犹在耳畔。
青州从梦里苏醒,浑身虚弱,狐狸尾巴险些现出来。
一睁眼便看到今朝凑在自己面前,手里还拿着一支毛笔,不知往自己脸上画了什么鬼东西。青州拧眉,掐住陆今朝的手腕,将他推开。
“怎么你醒了好一阵吗?”他入了今朝的梦,今朝醒了,他也应该从梦里出来才对。
青州一抹脸,摸了一手墨汁。
今朝见他醒了,十分欢喜,将毛笔丢到水盆里,墨一丝丝晕开,“道长怎么睡了那么久?”
换做以往他一定会以牙还牙给今朝脸上画个王八,现下不是玩闹的时候。
“陆今朝,夜里你若听到有人喊你名字,切记不可应答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没为什么,你马上要给人当后爹了,贺喜你才是。”
青州洗净了脸,今朝坐在床上玩狐狸面具,见青州盯着他看,爬进被子里。
青州将他拖出来,“你做什么?”
今朝顶回去,“你看我做什么?”
青州掀开被,发现被子里除了狐狸面具还有一个小的沈娘娘像。
“你在被里藏这个做什么?你该不会是喜欢沈娘娘吧。”
今朝脸红,“才不是呢!我可见过沈娘娘呢。”
青州嗤笑,“你就吹牛吧。”
见青州不信,今朝着急,“我真见过!上月我爹带我上山求沈娘娘”,他声音越说越小,细若蚊鸣,“我真见过。”
青州疏懒地侧卧着,“求沈娘娘给你讨个媳妇是不是?”
今朝一时间既吃惊又窘迫,忍不住傻笑出来,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沈娘娘说什么了?说你傻的无可救药是不是。”
今朝捧起沈娘娘像,失落道,“沈娘娘也说我傻,为什么大家都说我傻。今朝不傻,只有慎儿说今朝不傻。”
这话炸得青州寒毛直竖,梦里梦外不互通,今朝应当没有梦里的记忆。
“你认识慎儿?她在哪?”
“她被关在后院啦,她说门上的符压得她喘不透气,所以我帮她揭了个小角。慎儿从来不说我傻。不过慎儿不让我告诉别人,我怎么告诉你了。”今朝懊恼地踢了青州几脚。
青州想起梦境里慎儿那番话,“每次别人叫你傻子你都会做梦吗?”
今朝愣住,委屈道,“今朝不是傻子。今朝不傻。”
青州给他了一些银两,抚慰他,“你去望湘楼给我买只荷叶鸡,回来我就陪你玩藤球。”
今朝拿着钱跑出去,青州也转身出门。
他前去正厅,陆老爷正来回踱步。
“道长,你可醒了。我以为……我正要差人上山请其他道长。”
“无碍。陆老爷,敢问你们派人去绸云观那次,令郎昏睡是什么时候的事?是不是你们去拜过沈娘娘之后?”
“道长如何得知啊?”陆老爷沉思一会儿,“不错,我们从刺云山回来后,晚上今朝就郁郁寡欢,连碗筷都没怎么动。”
这样一切都说的通了。
“后院那张符其实是令郎破坏的。”
陆老爷大惊,摔下茶碗,“这逆子,到底是想做什么!唉!我们陆家到底是做错了什么,上天要让我儿子痴傻来惩罚我!这是为何啊!如果真的有报应,报复在老夫身上也好,放过我这儿子吧。”
“令郎大概是抵触别人叫他傻子。后院的邪祟被封印百年后法力大减,不足以扰乱人心,下山后他情绪低落让邪祟有机可乘。那邪祟不把他当傻子,所以令郎亲近她。最后才迷失在了梦里。”
陆老爷神情忧愁,“唉,这种事,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。道长你也看见了,今朝他雌雄不分,五谷不识,哭闹起来就像个小孩子。就算我们处处避讳,外人也是会说道的。”
青州自己也好叫人家傻子,自然没底气指责别人。
“令郎虽然傻,随着年龄增长也知道善恶好坏。后院的邪祟我会想办法。也希望老爷夫人今后多关照他的情绪。”
这时他们看向门外,今朝拎着荷叶鸡,木木地站在门口。
回屋后今朝什么话也不说,只是把荷叶鸡递给青州。青州破天荒地给他一个鸡腿,今朝竟然破天荒地没有拿。
青州吓得以为今朝得了心病,结果半夜今朝躲在被窝里嘿嘿笑,嘴里嘟囔着,“赏你的!赏你的!”
青州见他无事,翻了个身,安心睡去。
次日清晨青州在后花园削木头,他随身带着的那把短剑,削铁如泥,驱动法术可以伸长变幻。今朝跑过去一脸谄媚,还要分给青州几个枣吃,死命往青州手里塞。
“道长,听我爹说你法力高强。”
青州拂去身上的木屑,“怎么了?”
今朝忸忸怩怩欲言又止,“道长你给我变一个媳妇儿吧。”
“啊?”青州以为自己聋了。
今朝羞赧,“今朝想要个媳妇儿。”
青州把枣丢到他衣领里,“我还想变个媳妇给自个儿呢!”
“李户张城都有媳妇儿就我没有!”今朝嚷嚷着把枣掏出来。
青州面色严肃,“他们又欺负你了?”
今朝摇头。
“那你先给我荷包里颗橄榄吃。”
今朝犹豫,“不行。”
“给你个媳妇换颗橄榄都不肯,活该你没媳妇。”
今朝嚷嚷,“那我不要媳妇了。我要变聪明。”
“行了。我教你几个防身的法术,省得再被人欺负。”
二人一直练到晚上。
“不练了不练了,今朝好累啊。早知道练法术这么累,今朝就跟李户张城一起去喝花酒了。”今朝扶着树摆手。
青州眉毛一挑,“他们今天找你是让你去喝花酒?”
今朝点点头,“是啊,他们说有很多漂亮姐姐。”
青州拿枣丢他,“你不早说!要是有花酒吃,谁还陪你练功!我木工活儿还没干完呢。”
今朝抬手去挡,指间却凝聚起一个光团,慢慢飞上天,散开如同萤火。
青州随着光团望向天空,用手接住光团洒下的光辉,若有所思。
“没想到你还挺有天赋。看招。”
他两手拖住今朝的腿,今朝不防,摔了个狗啃泥。
悬赏依旧没有人揭,眼看着贵妃一天比一天衰弱,皇帝按耐不住带人去了废宫。
废宫积了厚厚一层灰,蛛网暗结。后花园的花全都败了,湖面飘满了枯叶。
昔年先皇在这里大摆宴席,每当盛夏,几十顷湖面盛开荷花,一望无际。
“可惜。”皇上忆起旧事,不免伤感。
天师开坛做法,在香炉上插了三支长香,祭坛上贴满了符咒,朱砂、法印放在一旁。倏地起风了,黄旗猎猎,红绳上穿的铜钱闻风而动。皇帝身穿铠甲手持宝剑立于高台之上,等候祭祀仪式开始,侍卫将三个烤猪头丢进湖中,湖中一阵血水翻涌。一炷香烧完,湖面恢复平静,侍卫又将一匹战马拉进湖里,马在湖中挣扎了一番,被什么东西拉入湖底。香烛越烧越快,炉内堆了一层灰烬。伴随着凶兽的低吼声,湖水一直翻腾不息。
天师掐算时间,烧了一张黄符,掷向空中,符咒飘在湖中央,金色的咒法由中心一圈一圈荡漾开来。紧接着,湖面之上凭空出现了一片荷花,湖心亭中先皇和众宾客有说有笑,觥筹交错。皇帝恍惚,情不自禁伸手去采荷,手指还未触到,再一阵北风吹来,盛景消散,只剩一片残荷败叶沉入水中。
天师法成,口中念念有词,忽然间阴云密布,白昼如夜,湖底传来震天动地的声音。天师还没来得及反应,一条巨蛟破水而出,将站在湖边所有的侍卫一口吞掉,然后冲向皇帝。
皇帝作进攻的姿势,不料此时金色的咒法在水面断开,蛟龙突破封印一口将皇帝吞下腹中,遁回水中。
天师对着湖面大骂,“黎疆,你怎敢出尔反尔!”
说罢祭出法器,雷声阵阵。
湖面浮上来一个人,正是皇帝。
湖底传来一个声音“皇帝还你了。避雷珠呢?”
天师一边将皇帝拖上岸,一边把一颗浑圆的珠子扔进湖里。
湖中心形成一个漩涡,过了一会儿便消失了。蛟龙再也没有出现。
皇帝身上粘着落叶淤泥,十分狼狈。回宫换了身干净衣服,竟没骂天师护驾不利。
皇帝坐在宫殿的屏风内,屏风外婢女捧着装着蛟龙血的器皿让婉贵妃服下。他看着屏风上绣的龙凤出神,解开外衣,露出了手臂上的伤口。
这时天师走过来,皇帝匆匆掩住,“怎么样?”
天师面露喜色,“娘娘痊愈了。”
皇帝眼神空洞,起身拉开屏风,“朕累了,要回去休息一下。关于给天师的奖赏,朕会好好想一下。”
天师自以为一脚踏入富贵路,却不知踏入的是生死门。
皇帝独自回宫后袖中带风熄灭了灯火,片刻间化作一条白蛟盘绕在柱子上。蛟龙吐着信子,望向远方已经入睡的都城,眼中闪过一道妖火。
之后皇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暴雨,狂风大作,电闪雷鸣。贵妃病情转危为安,皇帝却连续几日避人不见,早朝不上,奏折不批。立了大功的天师也不见踪影。宫里这几天人心惶惶,街头巷尾传言,恐有恶蛟祸世。
是夜,皇帝躺在寝宫阴暗处,侍卫跪在明处。室外的月光从露台照射进寝宫。
皇帝缓缓开口,“天师还是不肯说出宝珠的下落吗?”
“是。”
皇帝指间玩弄着散落在床铺上的骨牌,“那就继续关着。你先退下吧。”
那道士拿假的避雷珠诳他,还想向皇上邀功。殊不知他意不在珠,借了皇帝的身,照样有办法渡化雷劫。
侍卫走后,皇帝衣袖一挥,蜡烛随即点燃,映得他的脸色在火光下阴晴不定。狻猊形状的金香炉里燃着奇异的香料,纱幔被风吹起,如梦似幻。他走到露台前瞧见绸云县方向有一道光直冲天际。
而床上散落的骨牌显示的卦象是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