© Syfannn
Powered by LOFTER

刺云 10

京城大战过去数月,皇帝自死里逃生后一心向道,下旨重修废宫,兴建道观,在废宫湖里种满了荷花。青州将葫芦里仅剩的两颗分给了娘亲和今朝,燕图看得肉疼,“这这这不是我留在观里的九转紫金丹吗!”九转紫金丹世间难求,他在绸云观炼了九百九十九天,失败了无数次,最后才炼出三颗。不知是天雷威力太过霸道,还是其他原因,燕图口中神乎其神的丹药并未将他们唤醒。燕图摇头,“剑伤虽不致命,天雷正好从他心口劈过去,没得救了。”

绸云陆府、刺云洞窟付之一炬,燕图便带着他们回了黎州。

药庐门口的石阶上放着一筐枇杷,颜色黄里透红,用来酿酒、做果酱再好不过,一位老翁坐在树下乘凉。

有人路过,问枇杷卖吗。老翁摇摇头道,“不是我的枇杷。”

过了片刻,有个黄衣少女从街对面跑过来,两人看上去像一对爷孙。

阿黄开口道,“老头,青州在不在。”

老头吹胡子瞪眼,“什么老头,好没礼貌的娃娃。”

阿黄摆了个鬼脸,擅自从筐里拿出一个枇杷大口啃食。

“燕图,许久不见,你老了不少。”

请神借法须付出相应代价,燕图付出的代价便是——寿命。

燕图捋捋胡子,“老了如何,老了也是鹤发童颜的,美男子。”

人生非金石,岂能长寿考。能再见师父一面,足矣。

阿黄笑他为老不尊,燕图笑她没有吃相,二人唇枪舌战,口水横飞。

青州在屋里听见他们的声音,出门弯身将竹筐拎起来,他长手长脚,捞个筐看得阿黄心旌摇荡。许久未见,两人都变了许多。

“青州!”她一头扎进青州怀里,蹭得他一身枇杷汁水。

“阿黄,”青州站稳,摸摸她的头,“长高了,也漂亮了。”

“沈娘娘和小傻子还没醒么?”阿黄抻头向里面望去,榻上躺着一人一狐。

青州以为娘亲有千年修为,被蛟龙擒住之事本就十分蹊跷。就算曾将修为渡于燕城,也不至于连人形都无法维持。娘亲究竟隐瞒了什么。

窗户被风吹地哐当作响,一开一合地撞着窗框。

“你们走后我留在青丘修炼,从涂山氏那里得了不少宝物。”阿黄摊开掌心,是一枚黄色的小果子,“这果子是狐狸姐姐们合力种出来的,狐狸吃了能涨三百年修为。快拿去试试。”

青州不动,“涂山氏记恨我,你拿什么换的?”

阿黄目光闪烁,“她心性其实不坏,没有为难我,只是让我常去青丘陪她解闷儿。”

青州将果子捣碎成汁喂给娘亲,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
他像是习惯等待,没有流露出失望的神情,反倒拍拍阿黄的肩膀,“走,我带你出去买些吃的。”

日色西沉,倦鸟归巢,头顶传来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,几片羽毛翩然落下。青州躺在树上枕着双臂,看阿黄和其他小孩在门口玩闹,外貌再怎么变也还是小孩子心性。

青州道,“我从前觉得凡间无趣,如今有老弱病残相伴,反倒觉得安心。”

燕图在树下搓枇杷,无端中了一箭,“不会用成语别用。”

父母堂上坐,儿女绕膝行,他年轻时不是没有想过,而后经历了种种波折,终究是奢望。

他将枇杷从水中捞出,瞥见手背上一道道皱纹。

门吱嘎一声推开,燕图转头,沈娘娘一身素色站在门口。

“他走了?”

燕图答,“走了。”

沈娘娘问,“他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?”

燕图答,“没有。”

沈娘娘摇头轻笑,“他向来如此。”抬头看见阿黄也在,“我睡了很久?”

青州从树上落下,“三个多月。”

沈娘娘拉过青州的手,细细打量,“你的封印解除了,却是我害了陆家。”

青州道,“你本有千年修为,岂会被蛟龙轻易捉去?那封印你也从未与我提过。”

“蛟龙盘踞龙脉,修炼速度远胜于我。这些事,说来话长,三十多年前我正遭逢千年雷劫,得知燕城大限将至,我用三百年修为想换回他十年寿命,修为已不足以应对雷劫,是恩公救了我一命。”

青州心头骇然,原来娘亲并未渡过千年雷劫晋升天狐,难怪她始终不肯回青丘。

“我伤愈下山,就得知燕城离世的消息,他瞒着我把修为灌注到玉中。”

燕城心知蛟龙有仇必报,沈娘娘受他牵连,难逃一劫。他不求长生,只求报当年沈娘娘借法之恩。后来沈娘娘又命青州去报恩。有人报仇,有人报恩,报来报去,什么也没剩下。

沈娘娘进屋,见陆今朝躺在榻上,面无血色,气若游丝。

“你生来与其他狐狸不同,神魂过于强大,无法寄存于幼弱的身体中。燕城说你恐怕活不了十年。所以他用咒术压下你的一半神魂,又恐你自恃,修行媚术,偏离正道。咒术在你使用媚术时效力更甚……”与他一窝出生的狐狸要么夭折要么毛黄肌瘦,青州本以为是自己运气好,没想到是自己所致。

“封印和灵引玉佩相连,玉碎之日便是你蜕变之时。是我自私,害了恩公一家。”

“那陆今朝还有得救吗?”

沈娘娘试其脉象,“有什么东西护住了他的心脉,你给他吃过什么吗?”

青州细细思量,“九转金丹。先去在绸云他被水鬼缠身时,也喂过一颗。”

燕图枇杷脱手,险些气昏,“我那,你你你给他了两颗。”

沈娘娘脸色淡淡,“造化弄人,慎儿与他的命魂被天雷劈散。就算醒了,也还是个傻子。”

青州抿唇不言,阿黄低头,见他双手紧握,骨节泛白。她想去拉他的手,最终却没有那份勇气。

“他……”若生来魂魄齐全,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。陆家世代为官,出过不少文武状元。燕图也知他聪敏好学,是个可造之材。得而复失,未免太过残忍。

青州轻声道,“活着便好。”

数枚银针对着今朝的穴位扎下去,今朝眉头皱起,面露苦色。沈娘娘二指并拢搭上他眉心,灵气自她体内源源不断输向今朝。

“我可保他长命百岁,给不了他一颗玲珑心。”

“娘亲,你不可再……”

沈娘娘抬手阻拦他,语气严厉,“这是我欠陆家的,不该你还。你的封印既已解开,不再束手束脚,你我母子缘分也该尽了,你不要再回刺云山。想修仙便修仙,想做人便做人。”

这话说得极重,青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不等青州开口,她便携阿黄离去,走到路拐角,才瘫软到阿黄怀里。

阿黄大惊,“娘娘,你怎么了。”

“黎疆为提升修为,吸食我大半神魂。碧灵果只是暂缓之计,方才我将最后一丝灵力……咳,阿黄,带我回刺云山,别让青州知道,我怕他伤心……”她声息渐弱。

 

窗外月明星稀,窗下草丛有小虫鸣叫。院中晾着不少枇杷,枇杷的季节将过,青州打算拿剩下的酿酒。去城东打了清泉,在树下也挖好了洞,问诊堂的百子柜有现成的药材。他本不擅长,去酒楼偷抄了方子。

燕图早早睡下,知道狐狸觉少,支使青州去打扫书阁、清理丹炉。青州瞧他要重新开张药庐,继承师兄衣钵。问他是不是撇下绸云观不回去了。皇帝为答谢救命之恩,重新修建了绸云观,比往日气派不少。燕图一听就来气,他早有退隐之意,才将三枚金丹留给弟子。如今镇观之宝失窃,弟子们只能自求多福。

书阁一股霉味儿,直冲青州面门,他咳了几声,将窗户打开,月色照进来,连地上的灰尘都能看见。他环顾四周,本想用净尘咒草草了事,心头倏地一动,拔了几根狐毛,吹向空中。狐毛幻化成几十只小狐狸。

“明早之前,打扫干净。书架上的书按类归属。”

小狐狸们得令,四散而去。

青州转身回屋,变回狐狸缩在今朝身旁入睡。

睡意朦胧间,被人压了尾巴。才要呼痛,被人一把拎了起来。

睁开眼睛,正对着一双眼睛——陆今朝醒了。

今朝神态痴愚,伸手捋着狐狸,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。

若要旁人看见,定会惋惜,“浪费了一张俊脸。”

狐狸使出一个金蝉脱壳,跃上今朝肩头。

天蒙蒙亮,燕图哼着小曲在院子扫地,有枚石子丢到脚下,燕图抬头,见屋里两个男人交缠在一处,惊得扔下扫帚,颤声道,“真是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!”

青州不知道燕图看见什么,一爪子踩在今朝脸上,从床上跳了下来。

等燕图进屋,他已经化作人形。

燕图见今朝衣衫不整,一脸意味深长,“他醒了?”

青州面色不善,“醒了,一早就要薅我的毛。”

燕图坐在床侧,试他脉象,“并无大碍,我抓几副药,调理一下,就能活蹦乱跳了。”

今朝眨巴着眼睛,去拽燕图的胡子,“痛,痛。”

燕图问他哪里痛,他捂着肚子。

问他是不是饿了,他还是捂着肚子打滚。

青州叫他名字,他不理睬,自顾掀开衣裳,露出腹前的剑疤。

青州变了脸色,“陆今朝。”

今朝不理他。

燕图端详片刻,伸手去剥他衣服,等脱个干净,才看见陆今朝细白的肩头、手臂、后背爬满了树枝一样的嫩红色伤疤。

寂静,令人尴尬的寂静。今朝歪着头打量他们,楚楚可怜。

燕图讪讪,帮他把衣裳穿好,“啊哈,与你那桃花咒,倒是相衬。男子汉大丈夫,不妨事不妨事。你若觉得碍眼,我弄些珍玉生肌膏来。”

青州只希望燕图闭嘴,平日少看些下流话本。阿黄说的对,为老不尊。

“我去街上买些吃的,你看着他。”

顺路去书阁验收成果,窗明几净,书架、花瓶、箱箧摆放得当,称得上焕然一新。

书架上挂着一个包裹,青州上前翻弄,是他在绸云那时买的狐狸面具。往事浮上心头,如鲠在喉。

青州拎着食盒回去,“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恢复神智?”

燕图犹豫,“没有法子。他没了烦恼,这样活着,也挺好的。你若觉得他是累赘,便吃下我这颗忘忧丹。”燕图从怀中摸出一颗黑溜溜的丹药,就像是从身上搓下的泥丸,“听沈娘娘的话,修仙去吧。”

“你说没有,就是说只有那一个办法。”

燕图大惊,“助他重塑一个魂魄。你舍得吗?你现在可是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,要是救他……”燕图摇了摇头,“凡人寿命不过几十年,你若心中有愧,来世再报他恩德,未尝不可。”

青州收下他的忘忧丹,“如此甚好,我不日离开,这傻子就托付给你了。”

夜里青州化回原形将今朝哄睡,晚风轻拂,树叶刷刷作响,十坛枇杷酒已经埋在树下,丹炉续火,紫烟穿屋而上。一切安排妥当。

“陆今朝,你有没有话对我说?”

无人应答。

他划破手指,在今朝周围画了阵法。

“我看你配不上这个好名字,不如叫陆痴好了。”

今朝睁开眼睛,伸腿踹他,“你才叫陆痴!你才叫陆痴!我不要你,我要狐狸。”

青州惊诧,“你怎么没睡。”

今朝打量着半跪在地上的青州,有话学话,“你怎么没睡。”

青州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。原来分离神魂这样疼,钻心刺骨的疼,他咬紧牙关,仰头冲他笑笑,“我要走了。”

今朝撇撇嘴,青州以为他舍不得,脸上动容,谁料他说,“你走了之后能把狐狸留下吗?”

青州又气又笑,一手捂着胸口,一手劈向今朝后颈,转手将忘忧丹塞进他的嘴里。

 

陆府内张灯结彩,喜事迎门,宾客络绎不绝。

新郎官穿着喜服路过后院,后院酒香四溢,一个人戴着狐狸面具坐在树上喝酒,向下睥睨着他。

那人说,“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,我要送你一份彩礼。”

今朝仰头。

“你想不想长生不老。”

远处有人喊今朝,夹杂着女眷的笑声。

今朝置若罔闻,“我年年都买望湘楼的烧鸡,你年年都不来。”

“那你今天买了吗?”

“买了。等我去拿给你下酒。”

今朝跑着离开。

等他回来,树上空空如也。

今朝惊醒,发现只是一场梦。他躺在药庐后院的竹椅上,不知怎么睡着了。

他低头继续手里的木工活儿,一柄小刀,一个初见雏形的人偶,和一地木屑、落花。

这时一只白色狐狸从草丛里钻出来,他弯腰将狐狸抱了起来。

仆从站在门口,“老爷,该回府了。”

 

——FIN

评论(4)
热度(11)